地下城生长日志_第15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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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有太多问题,考虑到父亲愿意给他的耐心,只好先拣最要紧的说。

  “那简直是发疯!”他的父亲低吼道,像被儿子的一句话点燃了挤压已久的怒气,他一拳砸在了桌子上。

  这久违的肯定让希瑞尔振奋起来,这些日子来他接触的所有人都很奇怪,再没有人在听到对异种的诅咒时大表赞同了。当他咒骂所有异种和投敌者,诅咒他们全部在深渊中被烧成灰烬,居然有些人会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。换做以往,希瑞尔会以通敌叛国的名义要这些杂碎好看——如今他依然这么要求,然而那命令没有被执行,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这等恶行不算什么。

 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乃至赞成帝国的决策,包括所有错误至极的对异种方针。

  “对!简直是发疯!”希瑞尔连连点头,“他们怎么可以公布这种疯狂的消息?这决议怎么会通过?!”

  “都是那群无能的废物!”奥格登咬牙切齿道,“那群贪图安逸的**者才不关心事情会怎么发展,他们只关心合作能得到多少魔石,好用来点亮房间里的灯泡,好坐汽车而不是马车,好在冬天泡进热水不断的浴缸!一级战备才进行了这么点时间,他们就受不了了!这样的人怎么配插手国家大事?还有那些胆小鬼!他们居然怕了一个小小的塔斯马林州,居然会被五分之一的人口所威胁!”

  “被异种!”希瑞尔反感地纠正道,“那不是人。”

  奥格登还在情绪激动地诉说,完全没理这句插嘴。

  “我看不止是蠢货、败类和胆小鬼,坐在那张桌子边的人当中,根本有来自那一边的间谍,有被买通的走狗!”奥格登冷笑道,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“去他妈的多数派,元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信任谁,他们居然对那个怪物女人妥协,做出这种愚蠢到了极点的短视决定!难道他们没想过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?我们就应该一口咬定死不承认,难道墙那边的人还能跑过来说服所有人?他们不能!民众注定会相信我们而不是他们!只要将之继续归咎于异种的阴谋,人们就能更加同仇敌忾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陷入混乱!”

  在开始不断点头的希瑞尔,慢慢停了下来。

  “做出决定的那些傻瓜都应该被吊死!他们全是帝国的罪人!”奥格登挥舞着双手,对儿子的反常毫无察觉,或者视而不见,“他们把一手好牌打成了这样,我们本来还有的是机会!现在呢?民众根本不需要知道太多东西,他们本不该思考,愚蠢便于学会敬畏,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!还他妈是官方公布的消息!我们打造的钢铁军队正被自己亲手毁掉,帝国的根基都可能会动摇!质疑声已经响起来了,等被那些暴民冲进家门,那群鼠目寸光的家伙再去为过去的决定痛哭吧!”

  将研究成果公开这件事,经历了漫长的博弈。

  反对的声音从未停止,敲定合作前各方势力便掰了许久手腕,等到研究完成要开始执行协议的时候,复杂的争执、推诿、威逼利诱……又再一次在双方的高层中上演。最严重时夜幕防线上弥漫开了紧张的硝烟味,战争似乎一触即发。哪怕在消息最终被公开的现在,仍然有奥格登这样的人,坚信这是非常错误的决定。

  可是无论差距多微弱,公开派还是占了上风。

  在关乎未来的重要决策上,塔砂是地下城方唯一的最终决策人,而帝国这边的上层就要复杂许多。军方是最强大的势力,却并非唯一势力,百年的和平让其他部分越来越有话语权,倘若全部加起来,已经能与军方抗衡——何况军方本身也不是一块铁板。

  即使在相对比较军事化的都城,也很少有人受得了一直处于备战状态。备战中的其他资源都要向军事倾斜,一切享受完全杜绝,所有魔石资源归于武器。那些享有最多特权的人受到最多的影响,都城的高官们过去有多享受魔导科技带来的方便,如今就多感受到被限制后的不便。

  一天两天可以接受,一年两年可以容忍,但是十年?几十年?看不到尽头的无数年?当对面的平民都能享有他们曾经拥有过的舒适生活,一些不好出口的念头在一些人脑中浮现。

  另一些人考虑的不是生活,而是生存。地下城与帝国的几次交锋,帝国固然没有用上全力,地下城却也没露出疲态,让人摸不准水有多深。各式各样的分析表明,帝国想要围剿人口与土地都只有它五分之一大小的州,积累深厚的老牌霸主对上刚刚兴起的杂牌军,怎么样都应该获胜才对。哪怕魔导武器不能用,人海战术也能至少惨胜,他们当初不也战胜了矮人与兽人吗?

  然而按照各式各样的分析,地下城应该早就被碾压消灭了才对。如果此前它能一次次违反常理地获胜,没有人能打包票,此后它不会再违反一次常理。

  保守派认为需要谨慎,当初的深渊与天界便是太小看人间,才从埃瑞安的舞台上彻底退场。安逸派甚至不考虑险胜,对于已经拥有了足够资源的他们来说,惨胜等于惨败,不如保持现状。理想主义者赞同公开真相的决定,认为人们不该错上加错,人类作为埃瑞安长期以来的正义救星与世界警#察,应该尽快补救犯下的错误,继续拯救世界。的的确确与东南方有染的人有些全力推动公开决策,有些在打圆场搅混水。墙头草犹豫不决,袖手旁观,准备站到胜利者那边。

  事情最终运转成了现在的模样。

  “等等,父亲!”希瑞尔僵硬地提高了声音:“承认?公布?”

  不再拥有实权的老奥格登看上去已经憋了很久,他意犹未尽,还要再骂,被打断时不善地瞪了儿子一眼。

  “您说得好像,这消息是真的似的。”希瑞尔急促地笑了一下,他想表现出嘲讽,声音中却透出了畏惧,“所谓所有人都有异种血统,所谓的杀异种和杀施法者只会让埃瑞安变得更糟糕……这种事怎么可能是真的?太荒谬了,怎么看都是异种的阴谋吧?”

  “那是真的。”他的父亲无情地说,“阴谋论这种东西用来说服别人也就罢了。羔羊需要愚蠢,牧羊犬不需要。”

  希瑞尔没有听错。

  他父亲的愤怒,从来在于帝国上层最终选择了公开政策,认为那会动摇帝国的统治。老奥格登是政客而非军人,他不会像信仰受到冲击的人一样悲伤或暴怒,他根本没有信仰。

  他说:“别像个傻子,希瑞尔。”

  “难道要我相信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吗?!”希瑞尔爆发了,“相信高贵的人类其实与异类混种?相信我们的伟大事业一开始就是个错误?别开玩笑了!是人类赶走了天上的神怪和地下的魔鬼,是人类消灭了贪婪的恶龙,疯狂的法师,狂躁的矮人和野蛮的兽人!人类是万物之灵!我们的血统纯净无暇!”

  奥格登看着他。

  父亲看着希瑞尔,仿佛他今年才八岁,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,还为此沾沾自喜。他轻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尘埃,像在看一个小丑,总是如此,从小到大。

  然后那眼神当中,透出了一点怜悯。

  希瑞尔以为他会说什么,但他什么都没说。奥格登只是摇了摇头,转身走掉了,把儿子丢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疯狂新世界之中。

  那之后希瑞尔没有一名访客,他的同僚与旧友似乎已经完全将他遗忘。他让仆人替他写信,却没得到一封回复,他很怀疑信件是不是一开始就没被寄出去。希瑞尔开始以惊人的毅力复健,当他能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,他发现自己被软禁了。

  他们甚至没费心瞒着他。

  希瑞尔把能够到的所有东西砸碎在地上,他恨所有人,他不相信任何人。每个人说的话听上去都如此疯狂,只有狂怒支撑着希瑞尔继续,让他得以对抗孤独和疼痛。痛苦从未远离,烧伤的后遗症永远留在了希瑞尔身上,他luo露的皮肤呈现一种可怕的黑红色,就算没看过自己的脸,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必然面目可怖。

  头疼甚至愈演愈烈,有时希瑞尔抱着头在地上打滚,剧痛从颅骨当中辐射出来,仿佛有什么要从中钻出去似的。

  但在狂怒与剧痛退潮的某一日,希瑞尔发现自己在院子里奔跑。

  他难以置信地环顾周围,夜色正浓,仆人又不是专业守卫,没人想到他这个废人会在这个点跑出来。希瑞尔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,没有用拐杖,一点都不颤抖。他大口喘着气,用力握拳,然后一把抓住旁边的树枝,一指粗细的树枝在他手中应声而断。

  希瑞尔曾以为永远失去的力气,奇迹般回到了身上。

  不对,不是奇迹,应该说是命中注定,是“使命”才对。

  什么样的人才能活过爆炸,昏睡几十年之后醒来,恢复曾经的力量?这样惊人的生命力与恢复力,只属于传说中的英雄。为什么他会在此时醒来,要看到这个荒唐无比的疯狂世界?因为他冥冥之中被选中,肩负了拨乱反正的使命。

  历史上那些英雄能以人类之躯做成种种不可能之事,他们拯救了世界,是人类之强大的完美体现,是人类之优越的最佳证明。希瑞尔的心在胸腔中狂跳,他想要大笑,想要狂呼,为这苦尽甘来的荣幸。

  他得离开这里。

  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被腐化了,他们竟想软禁他。希瑞尔无声地冷笑,开始小心移动,从院落转进走廊,前往另一个房间。在被禁锢在此处的童年里,希瑞尔走遍了整座老宅。他知道枯井中有一条废弃的地道,在地下横穿整座建筑,能绕过守卫离开这里——新来的仆人注定不知道。

  井下的通道,和记忆中一模一样。

  希瑞尔弓着腰钻了进去,他比过去长高了许多,很长一段路只能匍匐前进,灰尘让他喉咙痒痒。额角又在一阵一阵抽痛了,仿佛有新鲜伤口似的,要不是他已经习惯了浑身上下的疼痛,他一定会相当困扰。这没什么,命定的英雄总是诸多磨难。

  一阵子匍匐前进后,希瑞尔总算到了宽敞的空间。他环顾周围的几条分叉,开始回忆出口在哪里。

  从不知哪里的缝隙之中,透入了明亮的月光。

  开始希瑞尔以为地上有一滩水,后来他才意识到反光的不是水渍,而是一面镜子。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把镜子扔在了这里,那上面布满灰尘,只隐约透着光。

  希瑞尔犹豫了一下,向那边走去。

  老宅没有一面镜子,多半是母亲想要照顾他的心情。但是英雄绝不逃避,就将眼前这件事视作旅程开始的第一项挑战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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